樊树志:文人结社与晚明文化生态
文人结社之风,兴起于晚明。顾炎武在《日知录》中说:士人相会课文,建立文社,是万历末年的新事物。亭林先生关于文社的说明很确切,因为他本人就是文社的一员,朱彝尊《静志居诗话》说,顾炎武“早年入复社”,与昆山同乡归庄齐名,都“耿介不混俗”,所以有“归奇顾怪”的说法。
晚明的文社,与前朝的诗社不一样。诗人结社宋元时代就有,明朝趋于极盛;至于文社,始于天启四年常熟的应社。对晚明文人结社素有研究的谢国桢认为,应社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万历末年苏州的拂水山房社。但是嘉靖万历时代的常熟人赵用贤说,早在嘉靖年间常熟就有文人结社的记载。
以上几种说法,时间先后有所出入,大体而言,最早或许可以追溯到嘉靖年间,但是高潮确实是在天启、崇祯年间。所以我们说,文人结社之风,兴起于晚明。
为什么晚明会出现文人结社的风气?我以为,最重要的原因是,明中叶以来,在思想解放潮流的冲击下,文人逐渐形成自觉、自主的思想,追求结社自由、言论自由。正德嘉靖时代的王阳明,提倡“学贵得之心”,主张以自己的心得来判断是非,不必按照孔子或朱子的是非标准来判断是非。黄宗羲认为,王阳明的思想,经过他的弟子王畿、王艮的发挥而风行天下,到了再传弟子颜山农、何心隐一派,“非名教之所能羁络”,“诸公掀翻天地,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。
王畿最能领悟王阳明思想的真谛,始终坚信“学须自证自悟,不从人脚跟转”,才有出息。如果不能自证自悟,一味追随前贤的脚跟转,人云亦云,重复前贤的语录,或者执着师门权法,不敢超越,就没有发展,没有创新。王艮强调“以悟释经”,按照自己的领悟来解释儒家经典。耿定向把他的思想概括为“六经皆注脚”—儒家经典不过是自己思想的注释。顾宪成把王门后学的这种思想,概括为“六经注我,我注六经”。他的本意是批评王门后学的流弊—“孔子大圣一腔苦心,程朱大儒穷年毕力,都付诸东流”。其实“六经注我,我注六经”的意义也正在此,挣脱传统思想的枷锁,获得每个人自觉自主的思想。
晚明文人结社,固然与科举考试有着密切的关系,成员为了考取举人、进士而互相切磋,不少人也陆续中举人、成进士。但是他们目光犀利,看到了科举考试八股文的弊端,力图跳出来另辟蹊径。在一起切磋学问的同时,更关注现实的政治问题,探寻解决之道。
这是晚明文人结社最大的特点。谢国桢甚至认为,晚明文人结社成为一种社会上的政治运动。他在《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》中说:“结社这件事,本来是明代士大夫以文会友很清雅的故事。他们一方面学习时艺,来揣摩风气;一方面来选择很知己的朋友……所以明季几社的成立,他们只师生通家子弟,在一块结合,外人是不能参加的。后来才门户开放,‘社集之日,动辄千人’。不意一件读书人的雅集,却变成了一种社会上政治的运动。”
名闻遐迩的松江文人结社—几社,成立于崇祯初年。明末清初,松江人李延昰《南吴旧话录》中专门有一卷介绍著名的文社,除了拂水山房社、几社,还有“十人社”“六人社”“十八子社”,大多活跃于嘉靖、万历之际。几社延续了十人社、六人社、十八子社的传统,与邻近的常熟应社、太仓复社遥相呼应,以文会友,不满足于科举制艺的训练,冲破学问的藩篱,急切地大声发出声音,触及时事,试图纠正时弊。
几社的文集《几社壬申合稿》,汇集了陈子龙、夏允彝、徐孚远等十一名成员的文章,谈的是历史,落脚点是当时的朝政利弊。例如夏允彝写的《拟皇明宦官列传论》,重点是在抨击天启年间魏忠贤阉党专政,其后果是:在内分散相权,在外管制将权。他所处的崇祯时代何尝不是如此!李雯写的《朋党论》,现实针对性更加明显。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政,把反对派官员一概扣上“结党营私”的帽子,编造《东林点将录》《东林党人榜》之类黑名单,整肃数以百计的“东林党人”。崇祯初年,皇帝朱由检拨乱反正,清查阉党逆案,但并不彻底,阉党余孽时时刻刻都想翻案。深受皇帝信任的内阁首辅温体仁推行“没有魏忠贤的魏忠贤路线”,起用逆案中人,排挤正人君子,打出的旗号就是反对“朋党”。李雯对于这些事情记忆犹新,于是乎写了《朋党论》。在他看来,既然小人用“朋党”之名来整君子,而皇帝是非不分,一概打击“朋党”,其结果必然是“小人受其福,而君子蒙其祸”。何况当时有人指责几社也是“朋党”,李雯当然要辩个一清二楚。
几社诸君子在历史上留下的最为辉煌的一笔,毫无疑问是崇祯十一年编成的五百卷巨著《皇明经世文编》。由几社的台柱—陈子龙、徐孚远、宋徵璧—主编的这部巨著,震惊文坛,并不是它的资料宏富,而是它的立意高远。在王朝走向末路的危急关头,把本朝两百多年来有识之士的经世致用文章汇编在一起,供当朝执政者借鉴。正如主编陈子龙在序言中所说,编辑此书的宗旨,不仅仅是“益智”,更重要的是“教忠”—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之责。松江知府方岳贡指出,三位主编陈子龙、徐孚远、宋徵璧“负韬世之才,怀救时之术”,决定了本书的特色与众不同—“关于军国,济于时用”。应天巡抚张国维的观点与方岳贡相同,称赞三位主编“以通达淹茂之才,怀济世安邦之略”。近代学者朱希祖为该书写的跋文,赞扬几社诸子不“沾沾于功名利禄”,“精深博大,超出于诸书之上远甚”,尤为可贵的是,它是痛斥“浮文无裨实用,泥古未能通今”的发愤之作。可见几社追求的是“实用”“通今”的境界,这与沉迷于背诵子曰诗云的腐儒,有天壤之别。
复社成立以后,几社和其他文社都以团体成员加入,成为复社联合体的一部分。不过他们的活动是有分有合的,复社的活动并没有取代其他文社自身的活动。崇祯年间复社的名声很大,几乎掩盖了其他文社,但是几社在松江的活动依然有声有色,从最初的十几人发展到上百人,后来还分出许多分社,活跃于松江地区。
狭义的复社,是众多文社之一;广义的复社,是众多文社的联合体。朱彝尊说,“复社始于戊辰(崇祯元年),成于己巳(崇祯二年)”。崇祯二年,复社发展为众多文社的联合体。加入联合体的文社有:常熟的应社、松江的几社、浙东的超社、浙西的闻社、江北的南社、江西的则社、山东的邑社、山西的大社、湖广的质社等。
崇祯二年,在苏州府吴江县召开的尹山大会,是复社成为文社联合体的标志性事件。复社领袖张溥宣布办社的宗旨:当今世风日渐衰微,士子不通经术,满足于道听途说,一旦进入仕途,上不能“致君”—辅佐皇帝,下不能“泽民”—恩泽人民,结果是“人才日下,吏治日偷”。有鉴于此,期待与四方有识之士共同努力,兴复古学,务为有用,所以命名为复社。
参加尹山大会的人员来自全国各地,据日本学者小野和子统计,南直隶(相当于现今江苏、安徽)二百三十五人(小野和子统计为234人,其中江苏府为90人;但笔者反复核对,江苏府实为91人,南直隶人数应为235人),浙江一百六十八人,江西一百二十三人,湖广(相当于现今湖北、湖南)六十四人,福建四十人,山东二十人,广东十四人,河南八人,山西四人,四川三人,贵州一人,共计六百八十人。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,改变了先前文社局限于一隅之地的状况,形成全国性组织,其影响力超越文化层面,渗透于政治领域。复社成员大多游走于学术与政治之间,这种特质是以前文社所不具备的。
崇祯三年的金陵(南京)大会,崇祯六年的虎丘(苏州)大会,规模与影响更加扩大。崇祯三年,适逢应天乡试,江南士子前往金陵参加考试,复社成员杨廷枢、张溥、吴伟业、吴昌时、陈子龙等,都高中举人,复社声誉迅速高涨。在这种背景下,金陵召开第二次大会具有别样的意义。次年京师会试,吴伟业、张溥金榜题名,皇帝钦赐吴伟业回乡完婚,张溥回乡葬亲,皇恩浩荡之下,复社在苏州虎丘召开第三次大会。陆世仪《复社纪略》描写虎丘大会的盛况堪称空前:“癸酉(崇祯六年)春,(张)溥约社长为虎丘大会。先期传单四出,至日,山左、江右、晋、楚、闽、浙,以舟车至者数千人。大雄宝殿不能容,生公台、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。往来丝织,游于市者,争以复社命名,刻之碑额。观者甚众,无不诧叹:以为三百年来从未一有此也!”岂止是三百年来所未有,简直堪称空前绝后。复社的社会影响已经超越了一般文社,成为栖身于民间的政治文化力量。据日本学者井上进统计,复社鼎盛时期,总人数有三千零四十三人,遍布全国各地,主要集中于太湖周边的苏州府、松江府、常州府、镇江府、嘉兴府、杭州府、湖州府,有一千二百二十六人;其中又以苏州府最多,有五百零五人。
虽说当时文社很多,但跨地域的全国性文社,闻所未闻。谢国桢感慨道:“复社的同志,本来仅集合太仓等七郡的人物,后来由江南而蔓延到江西、福建、湖广、贵州、山东、山西各省,吴应箕编《复社姓氏录》,其孙吴铭道又为《续录》一卷,著录复社同志共二千零二十五人,那真可以说是秀才造反了。”秀才造反云云,似乎言过其实,他们想的是如何“补天”,而不是“拆台”,怎么会“造反”?后来改朝换代之际,许多复社成员都为反清复明而殉难,便是明证。
复社声誉蒸蒸日上,张溥、吴伟业等人没有料到,复社从此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,而且是最高层的权力之争。内阁首辅周延儒与内阁次辅温体仁的矛盾逐渐激化,他们互相倾轧的第一回合,围绕着崇祯四年的会试展开。按照惯例,会试的主考官应由内阁次辅担任,内阁首辅周延儒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,破例担任主考官。科举考试的惯例,考生与主考官之间形成“门生”与“座主”关系,一直维系到官场,结成派系。进士及第的复社君子张溥、吴伟业等人不由自主地成了周延儒的门生。
崇祯六年,温体仁抓住机会,把周延儒赶下台,顺利升任内阁首辅。为了把周延儒的复社“门生”拉到自己麾下,他想出绝妙主意,指使他的弟弟温育仁,在虎丘大会时申请加入复社,遭到张溥严词拒绝。恼羞成怒的温育仁依仗兄长的权势,雇人编写《绿牡丹传奇》,讽刺挖苦复社。基于这样的背景,社会上关于复社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:士子们都以太仓两张为宗师,称呼张溥为西张夫子,张采为南张夫子;把两张的家乡太仓称为“阙里”,与孔子故里相提并论,而且仿效孔庙规格,太仓也有类似孔庙的建筑,供奉西张夫子、南张夫子,他们的弟子享受配祀的待遇,有“四配”“十哲”“十常侍”。
这样的流言蜚语难以置信。在当时的政治体制下,简直是胆大妄为的僭越,以张溥、张采的人品节操与学识涵养,断然不可能容忍或指使这种咄咄怪事。细细阅读《复社纪略》就可以发现,谣言的来源就是对复社怀恨在心的宵小之徒(化名为嘉定徐怀丹),捏造了一篇声讨复社十大罪状的檄文。所谓张溥、张采自比孔子,把太仓自拟为阙里,以及类似孔庙的规格等等,其源盖出于此。陆世仪把它定性为“谤讟”,所谓“谤讟”就是诽谤、怨言的意思。吴伟业写的《复社纪事》明确指出:“无名氏诡托徐怀丹檄复社十大罪,语皆不经。”同样荒唐的谣言,竟然说张溥的一封介绍信,就可以决定士子科举考试的命运,甚至可以私下拟定等第名数,“发榜时十不失一”。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,那个时代科场舞弊屡见不鲜,都是偷偷摸摸干的,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操纵考试,简直是天方夜谭。毫无疑问,这也是“谤讟”。奇怪的是,谢国桢先生却信以为真,指责复社“借着民众的势力,来把持政权,膨胀社中的势力。因此复社本来是士子读书会文的地方,后来反变成势利的场所”。原因在于,没有看清“谤讟”背后的真相,问一个为什么。复社领袖张溥不过是小小的庶吉士,张采不过是小小的知县,不可能神通广大到“把持政权”的地步,千万不要把宵小之徒的谣言当成事实真相。
复社成员大多是生员或举人,少数精英分子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,由于他们的言论文章影响很大,引起内阁首辅温体仁的反感,视为政敌,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。逮捕钱谦益与诋毁复社两件案子,几乎同时而起,看似巧合,实质有着内在联系。在温体仁看来,从东林到复社,一脉相承,钱谦益是东林巨子,复社则号称“小东林”。温体仁和刑部侍郎蔡弈琛、兵科给事中薛国观策划,对东南诸君子下手,崇祯十年终于抓住了机会,买通常熟知县衙门的师爷张汉儒,诬陷早已罢官回乡的钱谦益五十八条罪状,温体仁随即下令逮捕钱谦益,同时发动对复社的攻击。吴伟业一语道破:“(钱谦益)锒铛逮治,而复社之狱并起。”
在温体仁的亲信刑部侍郎蔡弈琛的指使下,太仓市井无赖陆文声向朝廷上书,诋毁复社领袖张溥、张采“倡立复社,以乱天下”。苏州府推官周之夔向朝廷上书,诬蔑复社“紊乱漕规”,并且把先前流传的谣言,一并作为罪证。
崇祯十年六月,温体仁罢官而去;八月,钱谦益案件得以平反,复社一案自然不再追究。但是事情并未了结。此后担任内阁首辅的张至发、薛国观,继承温体仁的衣钵,依然把复社看作仇敌。张溥病逝以后,张采担当起辩诬的重任,他写了长篇奏疏,向皇帝申辩复社的真相,指责陆文声、周之夔“罗织虚无”,徐怀丹“假名巧诋”,表示愿意与他对簿公堂,“倘其人乌有,则事必诬搆”。地方官的调查,也肯定了对复社的“谤讟”毫无根据,复社不过是一个文社而已。
崇祯皇帝明白了真相,下达圣旨:“书生结社,不过倡率文教,无他罪,置勿问。”御史金毓峒、给事中姜埰陆续为复社昭雪,崇祯皇帝再次下达圣旨:“朝廷不以语言文字罪人,复社一案准注销。”
复社终于从皇帝那里讨回了公道,以前强加于它的种种诬陷不实之词,诸如“操纵朝政”“把持科场”“横行乡里”“自拟阙里”等等,统统都是站不住脚的。崇祯皇帝对于文人结社的宽容态度值得称道—“书生结社,不过倡率文教”;“朝廷不以语言文字罪人”,为文人结社提供了宽松的文化生态,复社在明末十几年的辉煌,于此可以获得索解。
后期复社最辉煌的业绩,莫过于《留都防乱公揭》。崇祯十一年,复社人士趁金陵乡试的机会,在冒襄(辟疆)的淮清桥桃叶渡寓所,召开大会,通过了复社成员吴应箕、陈贞慧起草的《留都防乱公揭》,在这份檄文上签名的有一百四十二人,领衔的是东林书院创办者顾宪成的孙子顾杲,以及惨遭魏忠贤迫害致死的黄尊素之子黄宗羲。《留都防乱公揭》声讨阉党余孽阮大铖妄图推翻阉党逆案,重登政治舞台的图谋。它声张正义,宣示君子与小人不共戴天的浩然之气。阮大铖慑于清议的威力,不得不躲进南京南门外的牛首山,暂避锋芒,派出心腹到处收买“公揭”文本,孰料愈收愈多,传布愈广。彷徨无计之时,他想到了刚刚来到南京的侯方域(朝宗),企图利用这一人脉,来缓和与复社的紧张关系,不惜用重金撮合侯公子与秦淮名妓李香君,作为交换条件。侯方域与李香君婉言谢绝,大义凛然,令后人赞叹不已,孔尚任《桃花扇》写的就是这一段历史。
晚明思想解放的潮流培育了一大批文化精英,他们通过结社与言论,力图挽狂澜于既倒,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这样的现象,以后不曾再现,因而更加值得怀念,值得研究。
本文选自《书城》杂志2016年6月号